邪黑

第九只番茄:

黑瞎子坐在吴邪的病床边，低着头给他修剪指甲，这双手曾经抚摸过他身上几乎每一片皮肤，印象中是干净温暖的，但现在却软弱无力地耷拉着，任凭指甲野蛮生长。

张起灵站在旁边，黑瞎子专心致志的样子让他有点不忍心看，他没有主动说话，而是把手按在了黑瞎子的肩上。

“医生说如果再一个星期还醒不过来，让我们做好脑死亡的准备。”黑瞎子看似轻描淡写地说道，“他稍稍跟吴邪的爸爸说的，我在旁边听到了。”

张起灵看了一眼旁边陪护床上睡着的吴母，再将目光转投到黑瞎子身上时，突然发现他有些不对劲。

黑瞎子攥着拳头，小臂上的经络都一根根凸了出来，埋下头，一动不动。

张起灵试着开口安慰他:“别多想，不会是那样发展的。”

黑瞎子自嘲地笑笑:“算了吧，这样的话，我自己都对别人说过很多次了。”

“我不能再一味地骗自己了，我必须做出最坏的打算。”
“怎么打算？”张起灵问他。

“我不知道，我还没想好，”黑瞎子摇头道，“我只是、我快撑不下去了，哑巴。”

“他就躺在那里，一直一直一直醒不过来，都说一定会好的，一定会好的，可是谁有把握这一切都会好起来？”

“我一遍遍回想起吴家人看我的眼神，恨我，漠视我，想让我消失，但他们偏偏什么都没做，我还能假装没有领会他们的意思，死皮赖脸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，就为了能像这样摸摸他的手。”

“他的家人，他的病情，还有我自己……我感到、我感到自己在被这些东西慢慢掐死，如果他真的醒不了，我不可能带着愧疚感活一辈子。”

“我快撑不下去了，我真的……我从来不愿意承认自己真的那么软弱，但是我认输，如果我认输，到底有没有人能放过我……”

张起灵听着黑瞎子语无伦次的话，不禁也替对方难过起来，他只略微踌躇了一下，就做出了一件史无前例的事情:他在黑瞎子的额头上落下了一个吻，然后将人抱住，安抚性地揉了揉他的头发。

黑瞎子怔了怔，但他没有推开张起灵，而是伸手箍上了对方的腰，他承认自己真的很需要一个有温度的拥抱，可以把沉重的心思暂且放一放，或者像现在这样，把眼泪埋进一个人的怀里，不让第二个人知道。

张起灵摸摸黑瞎子的脑袋又摸摸他的肩膀，他希望这样可以让黑瞎子心里好过一点点，而黑瞎子则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眼泪鼻涕，希望不会蹭在张起灵的衣服上。也就是在这时候，一个喑哑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。

“所以这间病房里一个护士也没有吗？”

黑瞎子一个激灵，猛地推开张起灵，一回头就看见吴邪睁着两只眼睛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俩。

黑瞎子跌跌撞撞地站起来，声音惊动了一旁睡着的吴母，吴母立刻坐起来问道:“怎么了？”

黑瞎子说:“伯母，吴邪醒了。”

吴母听闻翻身下床，光着脚跑到吴邪的床边，挤开黑瞎子，趴在旁边盯着吴邪看了又看。

吴邪笑着喊了声“妈”，吴母便掉下泪来，一边嚎啕大哭一边说着:“醒了醒了，我不是做梦，我家崽崽终于醒过来了。”

吴邪皱了皱眉头，抱怨道:“你怎么还这样叫我……”

“我去叫你爸，我叫他过来。”

一旁站着的黑瞎子刚想说是不是应该叫一下医生，吴母便立刻扭头大声地喊:“吴一穷！吴一穷！你儿子醒啦！”见没有人回应，气呼呼地骂了句:“人呢，死哪里去了。”说着便掏出手机想打电话。

黑瞎子想趁这个时候上前查看一下吴邪的情况，但是他一往前挪，就被吴母假装不经意地用胳膊肘往外怼了一下，黑瞎子抬眼看了看吴母，很识趣地停下没动。

这时候吴邪爸爸也回来了，他把手机拿在手里，边走进来边问:“你打我电话干什么？”

吴母一把将他拉到病床边:“你儿子醒啦！小邪醒啦！”

吴爸立刻激动地冲上前去观察吴邪的脸色，吴邪也冲他笑笑，他便开心地手舞足蹈，父母二人簇拥在吴邪的病床边嘘寒问暖，反复确认着他的各项体征，好像他们自己才是医生一样。

黑瞎子和张起灵顺理成章地被挤到了一边，他们被屏蔽在这一家人之外，好像这份喜悦也与他们无关一样。黑瞎子兀自现在那里，他有些失落，但脸上还在努力地维持着笑容，他站了好一会儿，然后决定自己走出去。

张起灵拉住他问:“你去哪？”

黑瞎子说:“我去找找医生。”

吴邪的病房很快就热闹了起来，医生来给他做检查，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，父母晕头转向地在旁边照顾他，两个叔叔在一旁互相抬杠，热闹得像是家庭聚会，而解雨臣则是坐在那儿跟他打趣开玩笑。

黑瞎子坐在走廊里，听着病房里的欢声笑语，不停地深呼吸。“这挺好的，”他自言自语道，“这样的结果最好了。”

张起灵站在边上，如果说之前他还能知道该如何安慰黑瞎子，那现在这种情况，他是彻底没辙了。

反倒是黑瞎子先开口问他:“你的事情解决了？”

张起灵点点头说道:“陈皮阿四还在审着，我先归队了，准备随时提供证据。”

黑瞎子笑笑:“挺好，你等着升官吧。”

“你打算什么时候把陈皮和某人勾结的证据给我？”

“我告诉军座证据在青姐那里，军座应该早就取走了，他那时候帮我把陈皮引过来，这是我答应他的报酬。”

“他现在要那些证据也没有用了。”张起灵道，“原本是想留作后手，万一咱们失败自己还能用这个对付陈皮，他没想到你直接跟警方合作了。”

说着张起灵微微弯腰:“我知道你这里有备份，事已至此，你还不如向我们……”

“我看你是想抓我去伏法吧？”黑瞎子打断张起灵的循循善诱，张起灵刚想申辩，黑瞎子立马又抢在前头说道:“污点证人也免谈。”

张起灵重新直起了腰板，说:“那陈皮的闺女你总得告诉我在哪。”

黑瞎子转头看了一眼张起灵，摇摇头说:“那是能让我活命的东西，我不会告诉你的，这你应该早就猜到。”

张起灵暗自腹诽，没想到这家伙伤心归伤心，脑子还是很好使的。

不一会儿解雨臣从里面出来了，抱着膀子拿眼尾瞥黑瞎子，问:“在商量什么？需要吴邪去作证吗？”

黑瞎子说:“看他的身体状况吧。”

解雨臣笑了笑，问他:“怎么不进去呢？”

黑瞎子见他哪壶不开提哪壶，知道来者不善，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。

张起灵看气氛不对，说了句“队里还有事，我先走了”便溜之大吉。

留下这一对前任和现任单独待在一起，解雨臣却好像突然来了兴致，对黑瞎子说:“你知道吗，吴邪家里人知道我跟他以前的关系，但是他们从来没干涉过我们。”

“你想说什么？”

“我想说……”解雨臣抿着嘴笑，“重点可不是性取向的问题，虽然一开始我跟他确实遇到了一些阻碍，但好在他们信得过我，吴邪算是出柜成功了。”说着解雨臣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病房里的那一大家子，“他的家人很伟大，不是吗？”

“你是在提醒我自己的身份吗？”黑瞎子问他。

“不然呢？任何家长都不会希望自己的孩子跟你这样的人有瓜葛的。”

黑瞎子不怒反笑:“我想你们可能都弄错了一点，又不是我把刀架在吴邪的脖子上，逼他跟我在一起的。”

解雨臣微微皱眉。

“抱歉，这么说并不是想推卸责任，我没有及时采取措施，这是我的错，但是为什么你们没有关注到吴邪自己的意愿，尤其是吴三省早就知道了我们的情况，也没能阻止吴邪，你不想知道原因吗？”

“你想说什么？”

“我想说……”黑瞎子也学着解雨臣那样精英式地微笑，“你们一股脑儿地把责任推给我，你们眼里的吴邪怎样都是无辜的，作为家人，这样包庇合适吗？”

“你……”

“啊对了，何况你还不是家人。”

解雨臣一时语塞，他深吸几口气平复心情，努力保持脸上的微笑:“我很想知道吴邪如果听到你这么说会作何感想。”

黑瞎子耸耸肩:“你去告诉他好了，反正你们也巴不得他把我甩了。”

解雨臣刚想说点什么，吴一穷从病房里走出来，看了一眼黑瞎子，说:“吴邪说要见你。”

黑瞎子犹豫了一下，踌躇着没有上前，吴一穷就说:“你要是不想见，那干脆以后都不见了。”

这话让黑瞎子心里一凉，他立刻迈腿走进了病房，他还没有做好准备离开吴邪，这一点他非常清楚。

吴二白和吴三省正从里面往外走，看见黑瞎子，并没有表现出很惊讶的样子，吴三省想上前跟他说点什么，被吴二白拦住了，吴二白说了句:“你让小邪自己跟他说吧。”

吴三省撇撇嘴:“你指望小邪能说什么？”

吴二白却说:“给他们留点时间。”

这时候吴邪正躺在床上跟他妈妈斗嘴:“你能出去一会儿吗？医生都说我没事了。”

“医生是这么说的吗？医生说你现在一定要好好休息！”
“我这不是躺着呢吗？”

“那就好好躺着，别总想说那么多话。”说着吴母还转头瞥了一眼黑瞎子，黑瞎子冲她笑了笑。

吴邪冲他妈妈眨了眨眼睛:“那我现在要休息了，你出去吧。”

知道拗不过他，吴母瞪了吴邪一眼，不情不愿地离开，经过黑瞎子身边的时候看都不看他一眼，脖子一梗就过去了。

黑瞎子走过去在吴母的身后关上了病房的门。

吴邪歪着脑袋看黑瞎子，他脸色虽然苍白，但是眼睛很亮，他冲黑瞎子微笑了一下，伸出手说:“过来。”

黑瞎子在病床旁边坐下，拉住吴邪的手。

他们互相对视了很久，然后黑瞎子开口道:“你吓死我了。”

吴邪佯怒:“那你呢？你气死我了。”

“对不起，”黑瞎子连忙道歉，“我跟哑巴，我们……”

吴邪笑着打断他:“我开玩笑的，我要是连这都不相信你，咱俩就白经历这一遭了。”

黑瞎子抿着嘴笑了笑。

“我妈对你态度不好吧？”这话一问，两个人都噗嗤一声笑出来了。

“别忘心里去，刚开始她对小花的态度也不好，我妈人挺好的，她只是需要一个过程。”

黑瞎子点点头，又摇摇头，吴邪问他怎么了，他也不回答。

“他们为难你了？”

黑瞎子摇头。

“怎么了嘛，我一醒来你都转性了，跟个大姑娘似的。”

“我挺后怕的，”黑瞎子说，“就算他们不怨我，我也觉得都是我的错。”

“这不是没事了吗？以后我都陪着你，行么？”

黑瞎子把吴邪的手放到嘴边吻了吻。

“你当时是怎么想的？为什么会做这么傻的事情？”

吴邪皱了皱眉头:“我忘了，我可能什么也没想。你就说你感不感动吧。”

黑瞎子被他逗笑了:“感动，当然，从来没有人这么对我。”

吴邪就说:“看来我命真的很大，罩着你是天经地义。”

“看把你给嘚瑟的，被打成了筛子，还挺自豪是吧？”

“那当然，”吴邪眉毛一挑，“我男人必须由我罩着。”

“医生说可能会留下后遗症。”

吴邪无所谓地看了看自己千疮百孔的身体:“那你可得照顾我，什么阴天腿疼啊，干活胸闷啊，家务活你全包，晚上自己骑上来动给我看。”

黑瞎子看着吴邪，温柔地笑了起来:“行，都依你。”

吴邪又把他的手往自己这边拉了拉，轻声说道:“过来嘛。”

黑瞎子会意，起身在吴邪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，摸摸他的鬓角，然后又吻了吻他的嘴唇。

吴邪抬手磨蹭黑瞎子两腮的胡茬，有点扎手，也让人心里痒痒的。

“真想现在就吃掉你。”他说。

黑瞎子说了句“别闹”，把他的手按下来收进被子里:“你好好休息吧，我就在外面守着。”

吴邪点点头，说:“答应我不要想太多，不要自己消失掉，好吗？”

黑瞎子眼神暗了暗，说:“好的。”
————tbc————